在“山水田园诗人”之外,孟浩然有哪些不为人熟知的侧面?
原標題:在“山水田園詩人”之外,孟浩然有哪些不為人熟知的側面?
一位現代詩人,如何看待和闡述一位古典詩詞時代的詩人?歷史中真實的唐朝詩人又是什么樣的?2月25日,商震、霍俊明分別攜新作《到唐朝尋找王維》《顯微鏡下的孟浩然》做客小眾書坊,與林莽、彭敏、何郁、姜念光、聶權等一眾詩人共同回溯漢語詩歌的過去和現在。
2月25日,“與唐代詩人握手:商震著《到唐朝尋找王維》、霍俊明著《顯微鏡下的孟浩然》新書分享會”活動現場。
作為《到唐朝尋找王維》一書的作者,詩人商震帶我們重返王維生活的盛唐,走進王維的生活,用開闊的筆觸描述了王維的成長經歷、求仕,以及其與同時代詩人杜甫、王昌齡、孟浩然等人的交往,與裴迪亦父亦兄亦知己的情誼等。正如商震所言,書中的王維,有許多現代人的情緒,以及與當下社會類似的情境,“一位詩人,只要有作品在,你的思想、心境、感情就在?!?/p>
而在《顯微鏡下的孟浩然》一書中,霍俊明通過考究孟浩然作為一個詩人和隱者的人生境遇和精神世界,探究了唐朝的“煙火氣”和唐朝人的微觀日常生活,通過考究孟浩然紛雜的朋友圈、家鄉襄陽、生平游歷足跡等,力求還原真實、全面、細致的孟浩然——孟浩然并非是個純粹的隱士,他嗜酒如命、愛好美食,還是個劍術高手?;艨∶鞅硎?,古代記述詩人的方式非常簡略,較之同時代的李白和杜甫等曾經“得官”的詩人,人們對孟浩然的一生幾乎一無所知。孟浩然給后世留下的除了“隱士”和“山水田園詩人”之外,似乎就沒有別的什么了。因此,他在書中記述了詩人身份之外,作為普通人的孟浩然的一生。
那么,孟浩然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詩人?他的一生是怎樣度過的?他有什么樣的性格、遭際和命運?他是不是一個真正的隱士?他有沒有不為人熟知的側面?以下內容節選自《顯微鏡下的孟浩然》,較原文有刪節修改,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。
《顯微鏡下的孟浩然》,霍俊明 著,捧讀文化丨貴州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。
通過“詩歌”塑造的詩人形象
李白流傳下來的一千多首詩歌塑造了他率真、狂放、怪誕、豪俠、放任不羈的性格,也由此把他塑造成了集游俠、求仙問道者、狂飲者、求仙者、狎妓者、笑傲權貴者、“詩仙”、“謫仙人”于一身的天才詩人形象。然而,詩中的“李白”是修辭化的以及想象性的,與現實生活中的李白顯然是具有差異的。有學者指出:“包括杜甫在內的其他唐代詩人,沒有人像李白這樣竭盡全力地描繪和突出自己的個性,向讀者展示自己在作為詩人和作為個體兩方面的獨一無二?!保ㄓ钗乃病对姷囊T》)
也就是說,我們看到的李白與孟浩然的形象是通過“詩歌”中的人物、意象、場景、情緒以及背景空間等塑造而成的,更為關鍵的是,這些詩歌的時間、地點、人物、事件以及歷史背景往往缺乏必要的具體的交代,即往往是虛化的、模糊的、不連貫的。甚至,詩歌語言的特殊性又增加了產生歧義和誤解的可能性。李白的詩歌從題材來看相當廣泛、多樣,比如尋仙問道、山川風物、詩酒狎妓、離愁別緒、邊塞遠征、民間疾苦、懷古幽思……顯然,這根本就不是一個“浪漫主義詩人”或“道教詩人”或“隱逸詩人”的簡單化標簽所能涵括得了的。
對于孟浩然,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他的山水田園詩,看到的是他隱居之地的山川風物,看到的是他游山玩水、與好友把酒臨風,看到的是他的灑脫、淡然、放任。
那么,這些就構成了真實和全面的孟浩然形象了嗎?
顯然不是。
正如畫家蔣兆和在1959年直接把自己的頭像套在杜甫身上一樣,對于一個人的形象往往后世附會和想象的成分更多。有意思的是,在2021年4月,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與藝術家合作,利用AI技術重新整合了蔣兆和的杜甫畫像、北京故宮南薰殿《唐名臣像冊》中的杜甫像以及吳為山所作的杜甫雕塑?!吨袊嗄陥蟆穲蟮溃骸氨敬涡迯蛧L試了一個新的制作流程,運用AI風格遷移技術,讓杜甫的相貌變得有血有肉,動了起來,仿佛杜甫穿越時空來到了現代了。甚至,AI人工智能還原之后的杜甫雕塑,還能吟誦自己的詩作《春夜喜雨》,令人十分驚喜?!?/p>
《大唐詩圣》劇照。
正如千百年來人們對李白和杜甫形象的不斷猜想和描繪一樣,有一點是不能回避的,這就是我們也都非常好奇孟浩然長什么樣。
大體言之,幽人、隱士以及落魄的詩人在人們的心目當中肯定不是油頭粉面、肥頭大耳、膀大腰圓的,而應該是瘦削的、憔悴的、多愁善感和病歪歪的。
明代陸深在《玉堂漫筆》中記述了張說、張九齡、孟浩然、李白、王維、鄭虔以及李華在風雪中出藍田關穿越松林游龍門寺的《七子度關圖》(又名《七賢出關圖》)。其云:“世傳《七賢出關圖》,或以為即竹林七賢爾。屢有人持其畫來求題跋,漫無所據。觀其畫衣冠騎從,當是魏晉間人物,意態若將避地者?;蛑^即《論語》作者七人像而為畫爾。姜南(賓)舉人云:‘是開元間冬雪后,張說、張九齡、李白、李華、王維、鄭虔、孟浩然出藍田關,游龍門寺,鄭虔圖之。’虞伯生有《題孟浩然像》詩:‘風雪空堂破帽溫,七人圖里一人存。’又有槎溪張輅詩:‘二李輕狂狎二張,吟鞭遙指孟襄陽。鄭虔筆底春風滿,摩詰圖中詩興長。’是必有所傳云?!?/p>
鄭虔(691—759)擅長書法、繪畫和作詩,因此被唐玄宗稱為“鄭虔三絕”,即文獻所記:“工于草隸,善于丹青,明于陰陽,邃于算術,百家諸子,如指掌焉。家國以為一寶,朝野謂之三絕?!保邸洞筇乒手骼少H臺州司戶滎陽鄭府君并夫人瑯琊王氏墓志銘(并序)》]鄭虔曾任左監門錄事參軍、協律郎、廣文博士、著作郎。安史之亂平定后,鄭虔與王維一同被囚禁于宣陽里,后鄭虔被貶為臺州司戶參軍。鄭虔被貶后,其莫逆之交杜甫曾寫道:“鄭公樗散鬢成絲,酒后常稱老畫師。萬里傷心嚴譴日,百年垂死中興時。蒼惶已就長途往,邂逅無端出餞遲。便與先生應永訣,九重泉路盡交期?!保ā端袜嵤蓑H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》)乾元二年(759)九月二十日,鄭虔卒于臺州官舍。
鄭虔《七子度關圖》,今存為明代的摹本,絹本設色,縱22.8厘米、橫164厘米,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。另外,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有傳為宋人李唐(1066—1150)所畫的《七子度關圖》。畫中七人或騎馬或騎驢或騎牛,其間穿插了執韁繩或挑擔的八個腳夫。騎行者七人中有六人“重戴”“皂紗遮面”,這是唐代士人非常流行的出行配置。
裹發的幞頭巾子一般用黑色紗羅制成。在隋唐、五代以及宋代的不同時期,幞頭(折上巾)的樣式和系法(裹法)就有不少,比如軟腳幞頭、硬腳幞頭、長腳羅幞頭,又如平頭幞頭、圓頭幞頭、前踣式幞頭、翹腳幞頭(朝天腳幞頭)、直腳幞頭(平腳幞頭、展腳幞頭)、交腳幞頭、曲腳幞頭、高腳幞頭、宮花幞頭、牛耳幞頭、玉梅雪柳鬧鵝幞頭、銀葉弓腳幞頭、曲腳向后指天幞頭等等。沈括《夢溪筆談》載:“幞頭,一謂之‘四腳’,乃四帶也。二帶系腦后垂之;二帶反系頭上,令曲折附頂,故亦謂之‘折上巾’。”
“重戴”就是在幞頭上加一頂帽子。帽子一般為紫色襯里,帽檐上懸垂方形的黑色羅帛,帽下有紫色絲編的系絳(纓帶)用于打結固定帽子?!端问贰ぽ浄尽份d:“重戴,唐士人多尚之,蓋古大裁帽之遺制,本野夫巖叟之服。以皂羅為之,方而垂檐,紫里,兩紫絲組為纓,垂而結之頷下。所謂重戴者,蓋折上巾又加以帽焉。”唐代薛調《無雙傳》亦提到:“午后有一人重戴,領婦人四五輩,欲出此門。街中人皆識,云是租庸使劉尚書?!?/p>
孟浩然留給后世的形象
到了宋代,御史臺仍沿襲了唐代的重戴,其他官員則可戴可不戴。關于鄭虔畫中“七子”具體所指為誰,說法不一。有的認為是“建安七子”(孔融、陳琳、王粲、徐干、阮瑀、應玚、劉楨),有的認為是“竹林七賢”(嵇康、阮籍、山濤、向秀、劉伶、王戎、阮咸),有的則“以其衣冠有類于唐而有乘驢者則以為李、杜、元、岑之流,而引少陵詩所謂旅食京華與太白過華陰事”(明代金問《七子度關圖·題跋》),還有的則認為“此七人者乃宋之問、李白、王維、高適、岑參、崔日用、史白”(清代朗廷極《七子度關圖·題跋》)。
馬和驢的身價自是不同,二者也成為不同社會階層的對應標識物,正所謂“衣服車馬,易貴從賤,去馬而驢,去驢而徙”(《太平廣記》)。
唐人張鷟(660—740)有一次就做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夢,詳見《朝野僉載》所言:“初為岐王屬,夜夢著緋乘驢。睡中自怪:我綠衣當乘馬,何為衣緋卻乘驢?其年應舉及第,授鴻臚丞。未經考而授五品,此其應也?!?/p>
在古代尤其是唐宋時期,因為戰爭的需要,馬的價格要遠遠高于牛、驢、騾子等其他牲畜。驢子尤其是瘸腿驢(蹇驢)成為落魄文人、寒酸學士以及窮途末路之時艱難苦恨的行吟詩人的“標配”,一生布衣、不合時宜的孟浩然自然就與驢子扯上了關系。
落寞困頓的詩人于風雪中騎驢也成了千百年來詩人的典型形象。
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(2023)劇照。
孟浩然留給后世的正是于風雪中騎驢出行的形象,比如陸游眼中的孟浩然就是如此,如其詩云:“我似騎驢孟浩然,帽邊隨意領山川。忽聞風雨掠窗外,便覺江湖在眼前。路過郵亭知幾處,身如估客不論年。未妨剩擁寒衾臥,贏取孤吟入斷編?!保ā兑孤動曷暋罚┯衷疲骸按祟^那可著貂蟬,瘦似騎驢孟浩然。一事比渠差省力,閉門無句與人傳?!保ā队[鏡》)
與孟浩然一樣,杜甫也留下了潦倒、憔悴、多病、苦恨而多舛的“騎驢詩人”形象,如其詩云:“騎驢十三載,旅食京華春。朝扣富兒門,暮隨肥馬塵。殘杯與冷炙,到處潛悲辛?!保ǘ鸥Α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》)
孟浩然在開元二十八年即740年去世。王維在該年升任殿中侍御史,于冬寒之際往嶺南任知南選途中經過襄陽、郢州、夏口。王維得知孟浩然已經離世后,在郢州刺史亭為其畫踏雪尋梅的高士像以表紀念。王維還作詩追念老友:“故人不可見,漢水日東流。借問襄陽老,江山空蔡洲?!保ā犊廾虾迫弧罚?/p>
刺史亭因王維所繪的孟浩然畫像而更名為“浩然亭”。到了咸通年間(860—874),刺史鄭諴認為“浩然亭”的叫法是對賢者的不尊重,于是改名為“孟亭”。清代康熙年間《鐘祥縣志》將“孟亭梅雪”列為“郢中十六景”之一。
皮日休(約838—約883)為復州竟陵(今湖北天門)人,曾隱居鹿門山數年,號鹿門子。作為晚唐杰出的詩人,皮日休對孟浩然極其尊崇,稱贊其為“文章大匠”。皮日休在咸通四年(863)四月三日撰有《郢州孟亭記》。該文非常詳細地記述了孟浩然畫像以及當時孟亭的情。
北宋崇寧五年(1106)至六年,郢州孟亭重修。李復在次年作《書郢州孟亭壁》:“孟亭,昔浩然亭也。世傳唐開元間,襄陽孟浩然有能詩聲,雪途策蹇,與王摩詰相遇于宜春之南。摩詰戲寫其寒峭苦吟之狀于茲亭,亭由是得名。而后人響榻摹傳摩詰所寫,迄今不絕?!泵魅藢O文龍亦有關于孟亭及浩然像的詩句:“千載風流未可追,新亭重貌舊豐儀。長松颯颯涼飆至,疑是騎驢冒雪時。一片秋云江上來,吟高白雪滿平臺。小窗今夜看明月,幾度思君臥碧苔。摩詰丹青今復光,人人爭睹孟襄陽。只今山鳥鳴亭畔,盡是先生白雪章?!保ā额}孟襄陽小像》三首)
令人痛心疾首的是,孟亭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日本侵華期間毀于戰火。當年孟亭所在的位置,如今我們只能通過地方志來探究一二了,如民國《鐘祥縣志》載:“孟亭在郡署東,即司馬舊署也?!?/p>
據傳在長安時王維曾為孟浩然畫像
據傳在長安時,王維就曾為孟浩然畫過像,如文獻載,“維常見孟公吟曰:‘日暮馬行疾,城荒人住稀?!忠髟疲骸畳煜瘮登Ю?,名山都未逢。泊舟潯陽郭,始見香爐峰?!嘁蛎榔滹L調,至所舍圖于素軸”(《韻語秋陽》)。后來,“茶圣”陸羽(約733—約804)在王維所畫孟浩然像上題寫:“余有王右丞畫《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》并其記,此亦謂之一絕?!痹谔埔詠淼臍v代畫論中,涉及的王維所畫之孟浩然像主要有《寫孟浩然真》《孟浩然馬上吟詩圖》(又名《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》)以及《孟浩然騎驢圖》。
北宋《宣和畫譜》(成書于1120年)收錄魏晉至北宋的畫家二百三十余人,作品近六千四百件。御府藏王維畫作一百二十余件,其中就有《寫孟浩然真》?!缎彤嬜V》對王維的繪畫水平評價極高:“至其卜筑輞川,亦在圖畫中,是其胸次所存,無適而不瀟灑,移志之于畫,過人宜矣。重可惜者,兵火之余,數百年間而流落無幾,后來得其仿佛者,猶可以絕俗也?!?/p>
在《宣和畫譜》成書之前,黃庭堅(1045—1105)已經看到了王維所作的孟浩然的畫像,并于感喟之際作詩:
先生少也隱鹿門,爽氣洗盡塵?;琛?/p>
賦詩真可凌鮑謝,短褐豈愧公卿尊。
故人私邀伴禁直,誦詩不顧龍鱗逆。
風云感會雖有時,顧此定知毋枉尺。
襄江渺渺泛清流,梅殘臘月年年愁。
先生一往今幾秋,后來誰復釣槎頭。
——黃庭堅《題孟浩然畫像》
代朱景玄(生卒年不詳,吳郡人)于元和初年中進士,曾任翰林學士、太子諭德。其在《唐朝名畫錄》中把王維列為“妙品上”。其云:“王維字摩詰,官至尚書右丞,家于藍田輞川,兄弟并以科名文學冠絕當時,故時稱‘朝廷左相筆,天下右丞詩’也。其畫山水、松石,蹤似吳生,而風致標格特出。今京都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合,畫青楓樹一圖。又嘗寫詩人襄陽孟浩然馬上吟詩圖,見傳于世。復畫《輞川圖》,山谷郁郁盤盤,云水飛動,意出塵外,怪生筆端。嘗自題詩云‘當世謬詞客,前身應畫師’,其自負也如此。慈恩寺東院與畢庶子、鄭廣文各畫一小壁,時號三絕。故庾右丞宅有壁畫山水兼題記,亦當時之妙。故山水、松石,并居妙上品。”在此,朱景玄提到了王維所畫的《孟浩然馬上吟詩圖》。
唐代張彥遠(815—907),蒲州人,曾任左仆射補闕、祠部員外郎、舒州刺史、大理寺卿。他在《歷代名畫記》卷十中也有關于王維的記述:“王維,字摩詰,太原人。年十九,進士擢第,與弟縉并以詞學知名。官至尚書右丞,有高致,信佛理。藍田南置別業,以水木琴書自娛。工畫山水,體涉今古。人家所蓄,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,簇成遠樹,過于樸拙,復務細巧,翻更失真。清源寺壁上畫輞川,筆力雄壯,常自制詩曰:‘當世謬詞客,前身應畫師。不能舍余習,偶被時人知。’誠哉是言也。余曾見破墨山水,筆跡勁爽。”
關于王維為孟浩然畫像一事,就二人非同一般的關系以及相關文獻來看,此事為真。在遺留的一些線索中,據傳北宋時期的張洎曾親眼見到王維所作的孟浩然像——《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》。這也很可能是后世的摹本。其上有王維、陸羽及張洎三人的題識。
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(2023)劇照。
對于這一摹本以及王維所畫孟浩然像,南宋葛立方(?—1164,丹陽人,進士及第,曾任校書郎、考功員外郎、吏部侍郎)在《韻語陽秋》這部詩話的卷十四中有詳細的記述。
張洎(934—997,字師黯,一字偕仁)所生活的年代距孟浩然去世(740)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的時間。張洎,滁州全椒(今安徽全椒草庵沿河村)人,舉進士,曾任上元尉、禮部員外郎、中書舍人、清輝殿學士、給事中、參知政事。
張洎在孟浩然畫像上的題識內容頗值得玩味。
雖縑軸塵古,尚可窺覽。觀右丞筆跡,窮極神妙。襄陽之狀,頎而長,峭而瘦,衣白袍,靴帽重戴,乘款段馬,一童揔角,提書笈負琴而從,風儀落落,凜然如生。
其中提到了唐人衣著服飾中典型的“重戴”。當然,這段話的真偽存在爭議,但是在張洎的描述中,孟浩然的形象倒是非常符合后世對他的認知,比如頎長、峭痩,一身白衣,灑脫大方。正如聞一多所言:“這在今天,差不多不用證明,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。并不是說我們知道浩然多病,就可以斷定他當瘦。實在經驗告訴我們,什九人是當如其詩的。你在孟浩然詩中所意識到的詩人那身影,能不是‘頎而長,峭而痩’的嗎?連那件白袍,恐怕都是天造地設,絲毫不可移動的成分。白袍靴帽固然是‘布衣’孟浩然分內的裝束,尤其是詩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。”(《唐詩雜論·孟浩然》)
有一點是肯定的,王維所畫孟浩然像從唐代開始就有了不同的摹本,宋人和明人提及王維所畫孟浩然騎驢圖的非常多。以往所談論的《孟浩然馬上吟詩圖》,其所騎之馬甚至已經被換成了驢。由此可見,王維所畫孟浩然踏雪尋梅圖成為重要底本,后世不同的摹本或托名偽造之作時有出現。
孟浩然“灞橋風雪驢子背”這一形象被不斷強化
唐代李賀、賈島、盧延讓、齊己、李洞等都有關于風雪騎驢的詩作,如賈島《寄令狐绹相公》云:“驢駿勝羸馬,東川路匪賒。一緘論賈誼,三蜀寄嚴家。澄徹霜江水,分明露石沙。話言聲及政,棧閣谷離斜。自著衣偏暖,誰憂雪六花。裹裳留闊襆,防患與通茶?!?/p>
從唐代開始,孟浩然于風雪中騎驢吟詩的形象就被建構起來。如晚唐人詩云:“郊外凌兢西復東,雪晴驢背興無窮。句搜明月梨花內,趣入春風柳絮中?!保ā稇浢虾迫弧罚┰撛姷淖髡呤峭硖频奶茝┲t。唐彥謙(?—893),字茂業,曾任節度副使、晉州刺史、絳州刺史、閬州刺史、壁州刺史。其于晚年隱居鹿門山,號鹿門先生。
此后,孟浩然“灞橋風雪驢子背”這一形象被不斷強化,比如宋代秦觀即有詩云:“驢背吟詩清到骨,人間別是閑勛業。云臺煙閣久銷沉,千載人圖灞橋雪。”(《憶秦娥·灞橋雪》)
灞橋為唐代長安城向外的交通要沖,如程大昌《雍錄》云:“此地最為長安沖要,凡自西東兩方而入出峣、潼兩關者,路必由之。”灞橋也成為著名的迎送之處。
1994年,灞橋遺址因當地人挖沙而重見天日。
《全唐詩》中涉及灞橋、灞水、灞陵的詩篇就多達一百多首。王昌齡的《灞橋賦》云:“惟于灞,惟灞于源,當秦地之沖口,束東衢之走轅,拖偃蹇以橫曳,若長虹之未翻?!苯鸫罴兏τ性姟跺绷觑L雪》:“蹇驢駝著盡詩仙,短策長鞭似有緣。政在灞陵風雪里,管是襄陽孟浩然。官家放歸殊不惡,蹇驢大勝揚州鶴?!?/p>
元末明初的梁寅(1303—1389)在一幅孟浩然畫像的摹本上題詩:“孟君故人好事者,摩詰當年號瀟灑。薦之明主既不能,彩筆徒夸善描寫。浐川風急天正寒,灞橋云黃雪初下。蹇驢行行欲何之,妙句直欲追大雅。飯顆山頭杜少陵,溧陽水濱孟東野。饑寒一身人共嘆,聲名千載天所假。南山故廬拂袖歸,五侯七貴俱土苴。龍鐘如此君莫嘲,平生貴在知我寡?!保ā额}王維所畫孟浩然像》)
自此,“灞橋風雪驢子背”就成為古代詩人尤其是孟浩然留給后世的一個典型形象。
張岱在《夜航船·天文部》中設有“踏雪尋梅”條目,其中有言,“孟浩然情懷曠達,常冒雪騎驢尋梅,曰‘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’”。明代于謙在一份摹本上留詩:“滿頭風雪路欹斜,杖屨行尋賣酒家。萬里溪山同一色,不知何處是梅花?!保ā额}孟浩然踏雪尋梅》)明代詩人高啟亦在孟浩然騎驢吟雪圖上題詩:“西風驢背倚吟魂,只到龐公舊隱村。何事能詩杜陵老,也頻騎叩富兒門。”(《題孟浩然騎驢吟雪圖》)
宋元兩代是孟浩然騎驢吟詩形象形成的重要時期,元代甚至還出現了關于孟浩然踏雪尋梅的雜劇。
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(2023)劇照。
宋代徐濤畫有孟浩然踏雪圖并且影響很大。王庭圭(1079—1171)對其評價甚高:“徐生畫人不畫鬼,點目加毛必佳士。邇來下筆更逼真,勿論山僧及童子。會貌詩人孟浩然,便覺灞橋風雪起。如今儻欲畫盧溪,一庵宜著深巖里?!保ā顿泴懻嫘鞚罚┍彼沃嫾?、書畫鑒賞家、收藏家董逌在《廣川畫跋》中對《孟浩然騎驢圖》的闡發非常具有代表性,他說:“詩人每病畸窮不偶,蓋詩非極于清苦險絕,則怨思不深,文辭不怨思抑揚,則流蕩無味,不能警發人意。要辭句清苦,搜冥貫幽,非深得江山秀氣,詣絕人境,又得風勁霜寒,以助其窮怨哀思,披剔奧窔,則心中落落奇處,豈易出也。”
牟巘(1227—1311),字獻甫,一字獻之,井研人,徙居湖州。牟巘曾任浙柬提刑、大理少卿。德祐二年(1276),元兵破城攻陷臨安之后他杜門不出,隱居四十年。牟巘撰有《王維畫孟浩然騎驢圖》一詩:“窮浩然,老摩詰,平生交情兩莫逆。也曾攜去宿禁中,堪笑詩人命奇薄。只應寂莫歸舊廬,此翁殷勤殊未足。作詩借問襄陽老,詩中猶苦憶孟六。悠悠江漢經幾秋,一夕神交如在目。分明寫出騎驢圖,豐度散朗貌清淑。更有個倜一片心,不是相知那得貌。行行復行向何許,酸風吹驢耳卓朔。向來十上困旅塵,驢饑拒地愁向洛。不如乘輿且田園,萬山亭前大堤曲。鳊魚正肥甘蔗美,雞黍可具楊梅熟。一樽相與壽先生,醉歸勿遣驢失腳?!?/p>
南宋宰相杜范(1182—1245)有《跋王維畫孟浩然騎驢圖》:“唐王維畫《孟浩然騎驢圖》。孟浩然以詩稱于時,亦以詩見棄于其主。然策蹇東歸,風袂飄舉,使人想慨嘉嘆,一時之棄,適以重千古之稱也。明皇雖善揚相,如忠佞之言,而積忤生憎也。萌于此,此力爭之,張九齡所以得罪,媚柔之林甫所以見用,而卒以危社極也歟?!?/p>
宋代董逌在《廣川畫跋》卷二中描述和辨析了王維所畫《孟浩然騎驢圖》:“孟夫子一世畸人,其不合于時宜也。當其擁褦襶,負苓箵,陊袖跨驢,冒風雪,陟山孤行襄陽道上時,其得句自宜挾冰霜霰雪,使人吟誦之,猶齒頰生寒,此非特奧室白雪有味而可諷也。然詩人每病畸窮不偶,蓋詩非極于清苦險絕,則怨思不深,文辭不怨思抑揚,則流蕩無味,不能警發人意。要辭句清苦,搜冥貫幽,非深得江山秀氣,詣絕人境,又得風勁霜寒,以助其窮怨哀思,披剔奧窔,則心中落落奇處,豈易出也。鄭縈謂:‘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,此處何以得之?’綮殆見孟夫子圖,而強為此哉?不然,綮何以得知此?”
以蘇軾、黃庭堅為代表的宋代詩人不斷加深著孟浩然風雪騎驢的形象,如蘇軾詩云:“君不見潞州別駕眼如電,左手掛弓橫捻箭。又不見雪中騎驢孟浩然,皺眉吟詩肩聳山。饑寒富貴兩安在,空有遺像留人間?!保ā顿泴懻婧纬湫悴拧罚?/p>
非常有意思的是,蘇軾在詩中提到的正在游獵的潞州別駕不是別人,正是時任臨淄王的李隆基,其于景龍二年(708)四月的時候兼任潞州別駕。在很多版本中,孟浩然是因賦詩忤唐玄宗而遭棄用,由此,二人在詩中同時出現就非常富有戲劇化效果了。
蘇軾在《大雪青州道上有懷東武園亭寄交孔周翰》中亦提及孟浩然風雪騎驢的形象:“君不見淮西李侍中,夜入蔡州縛取吳元濟。又不見襄陽孟浩然,長安道上騎驢吟雪詩。何當閉門飲美酒,無人毀譽河東守。”
蘇軾之所以不斷寫到孟浩然,是因為他視孟浩然為知音,如其詩云:“老手王摩詰,窮交孟浩然。論詩曾伴直,話舊已忘年。”(《至真州再和二首·其一》)
漸漸地,“伯樂馬,浩然驢”(《聲律啟蒙》)已成為文壇典故。踏雪尋梅已成為中國繪畫中的重要題材,從唐宋至明清以至近代,這一題材畫作蔚為壯觀,如韓滉《踏雪尋梅圖》、戴進《踏雪尋梅圖》、吳偉《踏雪尋梅圖》、朱端《尋梅圖》、王諤《踏雪尋梅》、陸治《雪后訪梅圖》、黃慎《踏雪尋梅圖》、王翚《尋梅圖》、蕭晨《踏雪尋梅圖》、戴瑛《踏雪尋梅圖》、汪圻《踏雪尋梅圖》、沈燧《孟山人踏雪尋梅圖》、虛谷《踏雪尋梅圖》、張風《踏雪尋梅圖》、任伯年《踏雪尋梅圖》、何翀《踏雪尋梅圖》。清代著名畫家、“揚州八怪”之一的黃慎(1687—1772)甚至畫有一系列的踏雪尋梅圖。
時代在變,始終不變的是踏雪尋梅高士圖中一名文士騎在瘦弱的驢背上,正蹣跚著緩緩經過落滿大雪的石橋……
節選部分原文作者/霍俊明
綜合/何安安
編輯/羅東
校對/王心
責任編輯:
總結
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在“山水田园诗人”之外,孟浩然有哪些不为人熟知的侧面?的全部內容,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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