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摸爹
? ? ? ? ? ? ? ? ? ? ? ?二摸爹
十八九歲二十歲的時候,我在大隊小學當民辦教師。這是一個人一生中眼睛最亮的時候,也是他看人看事最盲目的時候。正是這個時候,我跟一個叫做二摸爹的盲人做了鄰居,從他那里知道了一些用眼睛看不到的東西。
一個明眼人的一天從睜開眼來看見天光開始,一個盲人的一天從哪里開始呢?
一個盲人從黑暗中醒來,黑暗還是黑暗。一個盲人的一天,只能從他自己身上,從他的內心開始。白天不是從眼睛里走向他,白天一來就來到他的心上,從大地翻身醒來的感觸中,從平日時節特有的氣息里。白天從他的心上一下就傳遍全身,一直來到腳底。腳踩到堅實的大地,一個盲人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。
墻是一種堅實的黑暗,比所有的夜都要厚實,都有分量,都充滿質感。所謂的門其實就是縫隙在那里生著風。打開門,一種突然敞得很開的感覺一擁而入。打開門,另一邊墻上的窗戶也就跟著醒來,在暢快流動的空氣里活過來。
路就是地面上被踩得堅實踩得光溜的部分。他的路曾經由一根拐杖引著,通往四面八方。現在,那一根拐杖早已丟棄不用,一生的路也就只剩下這一條:從他住的地方到學校的廁所,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。把一個地方吃下去的東西送往另一個地方,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每天必做的大事。無論是瞎子聾子,還是一位大人物,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出太陽。
走出門,走下臺階,是一條大道。一個成年人的腳步,總是路中間最直的部分。老年人遲緩的步子,一步一步都踩在平坦的地方。那些放學的孩子,喜歡把一條直直的路踢踏得彎來扭去。不同的人把他們的年齡,他們的心事,把季度和天氣全都踩在上面。然而,沒有誰像他的腳步一樣讀懂一條路——沒有人像他的腳一樣認識路面的光滑與崎嶇,沒有人像他一樣知道路上多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,沒有人像他的手一樣結識路邊那么多的事物。一棵樹,一堵墻,一堆草——他跟他們不只是一次的交情。
走過這一段,轉一個彎,是一條巷道。用一些磚把余下的路圍砌在中間。踩著路面的起伏往前走,可以把一個人的腳步在頭頂踏響。一段窄窄的巷道,就這樣成了一個人的天空。
走廊過去是此行的終點,是一個人把他從地上得來的東西歸還大地之所在。很多人不把它當作一回事,他總是把它作為一天中的大事來完成。他知道怎樣走過去,站到什么地方,就像一位大人物知道如何走上講壇,找到麥克風。等到把一切都完成之后,他又開始從到達的地方出發,把走過的路調過頭重走一遍,走回出發的地方。
每一條完成的路最后總是歸向睡眠。一個盲人的醒與睡有什么區別呢?他說,沒有多少區別,一樣的都是什么也看不見,一樣的都是黑暗。睡就是讓自己成為黑暗的一部分,就是把自己的黑暗沉入黑暗的淵藪。一個盲人的睡眠里也會有夢,那只是被白天里的一些事稍稍稀釋了的黑暗。一個盲人的死與生有什么不同呢?他說,沒有多少區別,都是一樣的黑暗,一樣的閉上眼睛,跟睡覺是一樣的。唯一的區別是不再聽見什么,不再抽煙,不再吃東西。因為不再吃什么,也就不會再去屙些什么。一個盲人的死與明眼人有什么不同呢?他說,沒有什么不同,都是一樣的歸入黑暗。唯一的差別是,明眼人需要閉上眼睛。因為不需要閉上眼睛,一個盲人的死會來得容易一些。就像從睡眠中走了過去一路順風。
一個盲人的一天,就是他的一生。一個盲人的一天,多半是在外界的喧鬧中數著自己的寂寞。數了一生,也不知道一天的寂寞有多少。一個盲人的孤單里也會有伴,那是在他燃起一根香煙的時候。盲人的夜,有時候也需要一盞燈來把他照亮。盲人的世界里也會有亮光,那是在火噼啪燃起,喜鵲在樹上唱歌的時候,那是去年的燕子又飛回來的時候,油菜地里的風給他送來花香的時候。一個盲人的一生,多半是在自己的內心完成。一個盲人的一生,多半是用腳步在觀望,有時也會用手,用拐杖。一個盲人的一生,多半是用耳朵在走路。耳朵常常把他帶到很遠的地方。即使走得再遠,也不會迷路。盲人的心總是很容易就回到自己身上。
一個明眼人的周圍有著太多的東西。從我們身上走出去的目光就像一根繩子,纏繞在許多事物上面,更多的時候是連著根把自己也一齊牽扯過去。二摸爹沒有眼睛,也就輕易避開了這些。他的心很靜,靜若一池秋水。在那里,可以照得見自己,照得見人生,照得見我們平常忽略了的事物。
他說,一個盲人也會有比明眼人看得清楚的時候,那是在夜里,在人們的眼前一片黑暗的時候。一個盲人也會有看得更遠的時候,那是在光亮中,人們的目光被纏住的時候。單一的視覺,總是局限在一個向度上,看到這邊丟了那邊,轉向后面就沒了前面。沒有視覺,世界就在眾多的感覺上走向他,盲人的心也就由此通向四面八方。
他說,一個明眼人總是活得過于匆忙。太多的東西生出太多的事情。上帝讓一個盲人擺脫了的東西,一個明眼人卻不是想擺脫就能擺脫得了的。一個人的一生很容易就這樣分散出去,沒有辦法歸攏。他說,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條路,不同的人走著不同的路,想到底,其實也是差不多相同的一條路。
人生中會有一些事情,當時并不引以為意,不知怎的卻被你收入記憶。等到你活過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之后,歲月將其過濾,潷去了浮在面上的一層東西,它突然從記憶中冒了出來。這時候,你已經有了足夠的年歲來懂得它們。回想這個叫做二摸爹的人,真不知是該悲憫一個盲人的一生,還是該憐憫我們自己。
總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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