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是如何热衷于上天的?|人类飞行240年
原標題:人類是如何熱衷于上天的?|人類飛行240年
240年前的今天,1783年11月21日,巴黎近郊的布洛涅林苑。
物理教師德·羅齊耶和同伴駕駛著熱氣球,在起伏的驚呼中緩緩升空。熱氣球越過國王路易十六的頭頂,最終離地3000英尺,并在25分鐘內向東南飛行了約5.5英里。德·羅齊耶兩年后因飛行事故而去世,這不妨礙他以最先自由飛離地面之人的稱號而被后世記住。
熱氣球比飛機早于120年將人帶離地面。圖為德·羅齊耶1783年載人熱氣球。
1903年12月17日,北卡羅萊納州屠魔崗,刺骨寒風掠過這座沙丘。萊特兄弟制造的“飛行者一號”由弟弟奧維爾駕駛,飛離地面12秒。萊特兄弟也因此被后人視為現代飛機的發明者。
這個悠長的夢,不是一夜成真的。熱氣球輕于空氣,早期飛機重于空氣,從德·羅齊耶到萊特兄弟,這場進化花了120年;萊特兄弟成功試飛至今,又是120年。今時今日,通過乘坐飛機,我們許多人已將擺脫重力的束縛納為生命經驗的一部分。
艾怡良的歌曲《萊特兄弟有罪》角度清奇,感慨“天空越小/你越遠”、“他們讓相隔兩地的愛人/看來無所謂”,嘲諷發達的國際航線令異地戀人失去了十八相送的那種深刻感,令原本應該深沉的情感變得比空氣還輕浮。歌詞責怪飛機在心理上縮短了橫向空間,使聯結遙遠兩地的不再是千難萬險,而是“昏迷十二個小時后/洗把臉就能見到你”。
然而,熱氣球、飛機這些載人航空器的意義,不僅在于縮短了橫向空間的移動用時,也開創了人類對垂直空間的探索與征服。從遠古時代就出現的、像鳥一樣離開地面在空中自由飛行的夢想,正是經由載人航空器而進一步成真。
這場追夢之旅,近代中國人不甘缺席。前不久(10月26日),神舟十七號載人飛船如期成功發射,中國在太空探索事業上繼續向前,并處于領先位置。這是不易的探索。在近代史上,盡管《飛翔吧!大清帝國》作者認為,中國人在漢代積極出使西域,在近乎水平的方向上,緩慢地向外部探索,但相對于西方人想借巴別塔直通天際以接近神明的夢想,那個時候,中國人對垂直方向的探索似乎不太敏感。不過,隨著西方近代文明叩響古老帝國的大門,新舊世紀猛烈碰撞之際,載人航空器一時成為清末輿論場的熱點話題。
值此人類自由飛行240周年時,本文試圖回顧近代中國人對自由飛行的想象與嘗試。
“聞人談《山海經》,感及奇肱之故事”
中國古人一直都心存飛行的愿望。列子御風而行;王子喬、丁令威、費祎等人駕鶴登仙;魯班、墨子、韓信、張衡、諸葛亮都發明過會飛的東西。葛洪在《抱樸子》中稱“或用棗心木為飛車,以牛革結環劍以引其機,或存念作五蛇六龍三牛交罡而乘之,上升四十里”,更被李約瑟認為是竹蜻蜓的原型。
《諸葛亮》(1985)劇照。
然而,上述大都是神話和傳說,缺乏細節與實證;李約瑟的觀點更是充滿漏洞。田愛平、姜愛民、張慧的論文《從竹蜻蜓到直升機旋翼系統》指出,“葛洪所謂‘飛車’乃道士神劍所牽引,乘人、飛天的臆造之物,純屬子虛烏有”,“竹蜻蜓到底是何時、何地、何人發明至今不能定論”。
若要將愿望化為現實,需要暫時沉淀想象,付出堅實的研究。西漢淮南王劉安說,“艾火令雞子飛”。千年后,蘇軾將劉安的辦法略作變更,記載更詳細:“雞子開小竅,去黃白,入露水,又以油紙糊了。日中曬之,可以自升,離地三四尺。”不過蘇軾所記僅僅是令蛋殼飛升,距離發明載人航空器還遙遠得很。
也有人認為,中國人十七世紀就成功發明了重于空氣的航空器。據民國徐翥先《香山小志》所載,清初吳縣巧匠徐正明“聞人談《山海經》,感及奇肱之故事”,于是苦苦思索,鉆研多年,終于制成了一種飛車,“其制如栲栳椅,于軾下有機關,齒牙錯合。人坐椅中,以兩足擊板,上下之機轉,風旋疾馳而去。離地可尺余,飛渡港汊不由橋。”徐正明對此仍不滿足,嫌它飛得不夠高、不夠遠,他的理想型飛車要能高過樓屋、飛越太湖。但未及實現他便去世,心血也被遺孀斫之為柴,沒能流傳后世。
以《山海經》為基礎的動畫片《山海經之再見怪獸》(2022)。
徐正明的故事可靠嗎?徐翥先和他的同姓鄉賢命運相似,作品未完成就離世,《香山小志》只是稿本,未及訂正,難免訛誤。查考徐正明故事中嵌套的奇肱國故事,可以發現《山海經》中有關部分只有“奇肱之國在其北。其人一臂三目,有陰有陽,乘文馬。有鳥焉,兩頭,赤黃色,在其旁”數語而已,并未出現任何與飛行發明相關的文字。徐正明即便要研制飛車,也不能是從《山海經》的奇肱國故事中得到靈感。
事實上,是張華《博物志》最先主張奇肱國人“能為飛車,從風遠行”。張華素有博物洽聞的美名,《博物志》卻也如魯迅批評“多附會之說”,它的奇肱奇譚有何佐證,概莫能知。即便如此,《玄中記》作者郭璞和《述異記》作者任昉恐怕也是感佩于張華的學術和道德威望,襲用了“能為飛車,從風遠行”這八個字,照式照樣,原帖轉發,與魯迅所言“晉以后人之造偽書,于記注殊方異物者每云張華,亦如言仙人神境者之好稱東方朔”情理相似。
此外,《述異記》更增補“湯時西風吹,奇肱人乘車東至豫州界,后十年而風,復至。使遣歸國,去玉門四萬里”幾句,為“從風遠行”多注入了一些細節。這與《今本竹書紀年·殷紀·湯》的“奇肱氏以車至”一句所指,很可能為同一事件;但《今本竹書紀年》并未提及奇肱氏的車是“從風遠行”的飛車,《述異記》卻把歷史事件和《博物志》的奇譚雜說縫合在一起,引導讀者生成似是而非的認知。
《古本竹書紀年輯校·今本竹書紀年疏證》,王國維著,國家圖書館出版社,2021年11月。
而徐翥先未審其詳,忽視了六朝志怪的背景與傳承,想當然地將徐正明故事中的奇肱國故事歸在《山海經》,下筆不甚考實。從徐正明到徐翥先,時間已跨越整個清代,即使徐正明果真曾致力于相關發明,當中情節口耳相傳,難免變形、夸大,摻雜想象。《香山小志》的飛車文本之上,縈繞著奇肱國故事和徐正明故事的雙重疑云。飛車一事的真實度究竟有幾分,是需要討論的。
“所稱奇異之物,只覺視等平常耳”
英使馬戛爾尼來到中國時,離德·羅齊耶的熱氣球試飛才不過十年。那次成功引發了歐洲的氣球熱,許多新制工藝品、日用品的表面,都爭相用熱氣球圖案來裝飾。馬戛爾尼會把這項震撼的前沿科技帶到東方,展示給清廷嗎?
當時的英國漫畫家吉爾雷畫有作品《馬戛爾尼覲見乾隆》,遠景便有一具升空的熱氣球。當然吉爾雷的畫面未必是實錄,更可能是一種諷刺的想象,因為在文字記載中,并沒有留下馬戛爾尼使團為乾隆展示過熱氣球的證據。
《1793乾隆英使覲見記》,[英]馬戛爾尼著,劉半農譯,天津人民出版社,2006年5月。
有人說,馬戛爾尼本來確實打算展示熱氣球,只是未能獲準,因為乾隆不允許來自西洋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高過他的頭頂,那會減損他的權威。這大概也是附會,卻略有所本,因為根據記載,馬戛爾尼帶來的禮物中,的確包含許多西方科技產品,包含座鐘、地球儀、火槍、銅炮、西瓜炮、望遠鏡、玻璃燈等。乾隆對此不甚感冒,認為沒什么了不起,“所稱奇異之物,只覺視等平常耳”,和宮中及北京城中原有的同類物品相比甚至略遜一籌。
中華帝國輕視新科技,這傳言隨著馬戛爾尼的返程而在西方擴散。一個世紀后,凡爾納在寫作《征服者羅比爾》時,這種印象仍延續著。小說中“信天翁號”飛機越過北京,看到它遼闊的疆域和壯麗的建筑,還有上百只各式各樣的風箏,仿佛在舉行一場空中豎琴音樂會。但當飛行員想緩緩接近這些風箏時,卻忽然遭到強烈的抵抗:數百萬官民一致認為飛機是超自然的怪物,于是槍炮齊鳴,試圖將它擊落。
電影改編版《征服者羅比爾》(Robur, luftens erobrer1967)劇照。
“可為國家富強之用者莫如飛船”
很快,時代巨輪駛到新思潮與新科技瑰麗噴薄的十九世紀末。仿佛是為了破除凡爾納那種印象,一位華人青年正苦心設計飛艇。謝纘泰,出生在悉尼,少時移居香港。受身為太平天國舊將、三合會大佬的父親影響,他憂時憂國,更加入興中會擔任骨干。他最為今人所知的作品,是時常被歷史課本引用的《時局圖》。
近代漫畫《時局圖》。圖源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《近代史資料》1954年第1期。
在《時局圖》問世前,謝纘泰已著手研究飛艇。飛艇和熱氣球同屬輕于空氣的航空器,卻比熱氣球更進一步,是人類第一種可控且可自由改變方向的飛行載具。整個十九世紀,歐洲人都在研發和改進飛艇。1899年,也即《時局圖》刊出次年,謝纘泰終于設計出一艘電動飛艇,并命名為“中國號”。可惜由于缺乏制造經費,謝纘泰的設計只能停留在紙面。
代替謝纘泰圓夢的人,是他的開平同鄉余焜和。余焜和旅美多年,眼界開闊,認為“世界機器之大用,可為國家富強之用者莫如飛船”。謝纘泰與余焜和身上有許多時代施加的共性:成長于海外,心懷強烈的民族主義;認識到世界潮流后,更相信科技的偉力可以讓民族擺脫貧弱,走向富強。不過清政府對余焜和的慷慨陳詞冷淡處之,拒絕給予他在中國生產飛艇的專利權。無奈之下,余焜和到美國自籌資金造飛艇。
1910年,余焜和制作并成功試飛了一艘小型飛艇。該艇長約3.7米,寬約1.7米,上懸一只綢布氫氣球,外涂黑漆。它是華人制成的第一艘飛艇。不知是不是巧合,同年的《小說月報》卷首也刊登了一幅飛艇插圖,帶有螺旋槳的艇體漂浮在湖泊上空,巨型氣囊上印著英文“CHINA”。這即是謝纘泰當年設計、卻未能付諸建造的“中國號”飛艇。
1910年10月的《小說月報》飛艇插圖。
廣東人馮如同樣旅居美國、心懷中國。日俄戰爭后,他認識到飛機在軍事上的重要性,認為“倘得千只飛機分守中國港口,內地可保無虞”。1909年,馮如在美國制造的飛機試飛成功。兩年后,他回到中國。
“這便怎處?”
與謝、余、馮同時期的《月球殖民地小說》一般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科幻小說。作者荒江釣叟馳騁夸張的想象,構建出乘氣球環游世界乃至太空的情節。在他筆下,主人公從南洋出發,四小時就到紐約,氣球飛得比今天的飛機還快。《飛翔吧!大清帝國》提到,1904年《月球殖民地小說》連載時,插圖將氣球畫成熱氣球的樣子,然而根據文本理解,荒江釣叟筆下的氣球其實是一種設有醫務室、實驗室、工作室、餐廳、天文觀測室和武器庫的“巨型空中軍艦”。
《飛翔吧!大清帝國》,[日] 武田雅哉著,任鈞華譯,北京聯合出版公司,2013年9月。
這種想象中的高科技氣球本已高深莫測,故事末尾更出現一種黑科技的氣球,是從月球駛來的航天器。其構造比前述氣球還要再“高強得許多,外面的玲瓏光彩,并那窗艦的鮮明、體質的巧妙,件件都好的十倍”。一扭機關,便會放出飛橋;順飛橋走入球內,里面的陳設極貴重、極明亮,里面的人也“另有一種天仙化人的趣味”。這是否很像后來影視作品里對外星文明的常見想象?
二十世紀初,許多中國人希望改變落后的現實。科學以其神奇莫測之力,成為這些志士的信念。這種傾向蔓延至小說界,催生出一批科幻作品。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》作者吳趼人另有一部《新石頭記》,設想賈寶玉在1901年復活,親歷火車、輪船、潛水艇等科技產物。許指嚴的短篇《電世界》則深受國家主義思潮影響,它幻想一個世紀后的2010年,帝國大電廠開業,令國家一雪前恥,不但與歐洲各國競爭是“小兒一般見識”,統一亞洲也不在話下,甚至“只要就這電力上用一些工夫,不消五十年,中國穩穩的做全世界主人翁”,令人失笑。這些作品想象新奇,積極探索新的文學類型,文學手法卻相當平庸。
《中國科幻文學大系·晚清卷·創作一集:月球殖民地小說》,荒江釣叟著,賈立元點校,重慶大學出版社,2020年8月。
《月球殖民地小說》同樣不以文學見長。它操弄類型,將科幻強行嫁接在舊式俠義元素上,堆砌生澀夸張的科學話語,試圖以此令中國讀者重新思考自己的位置,醒悟到自己其實不是位于世界的中心,進而換成外部視角重新審視中華文明。這部小說也是一個矛盾體,帶著強烈的國族意識和被殖民、被瓜分的焦慮:主人公姓龍名孟華(諧音夢華),其妻姓鳳,透出的民族主義意味不言自明;但書中人見識到從月亮來的氣球時,暗想:“單照這小小月球看起,已文明到這般田地,倘若過了幾年,到我們地球上開起殖民的地方,只怕這紅、黃、黑、白、棕的五大種人,另要遭一番大劫了。月球尚且這樣,若是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的五星,和那些天王星、海王星,到處都有人物,到處的文明種類強似我們千倍萬倍,甚至加到無算的倍數,漸漸地又和我們交通,這便怎處?”盡管這段獨白出自龍孟華的日本友人,卻不妨礙中國讀者心生共鳴。其中潛藏的焦慮與其說是地球人針對外星文明的,不如說是中國人針對世界列強的——仿佛呼應著謝纘泰那幅《時局圖》的題詞:“國民知醒宜今醒,莫待土分裂似瓜”。
1887年,《武備學堂演放氣球》,載清末《點石齋畫報》。
《月球殖民地小說》連載同年,蔡元培發表短篇小說《新年夢》,暢想人類的發展目標是各國不再斗爭,聯手“排馭空氣,到星球上殖民”。蔡元培借筆下人物發夢之名義,抒發無法實現的理想,提出飛行科技的歸宿是幫助人類去外星殖民;這和《電世界》里的電氣大王最終告別地球,乘空氣電球去外星探索人類殖民之路異曲同工。然而現實中,無論是謝纘泰、余焜和這樣的新派志士,還是荒江釣叟這樣的舊式文人,他們都無法假裝沒有看見,人類飛行之夢已經被新一波科技革命華麗點亮。而這夢的背后,隱現的卻是古老文明即將在新世紀被全面碾壓的深深焦慮。乾隆對西方科技態度冷淡,他的龍袍投下長長的陰影,終于纏結在謝纘泰、余焜和的心頭,還有荒江釣叟的筆尖。“東方的萊特”馮如回國那年,武昌起義爆發,他立即加入革命,為廣東當局組織飛機偵察隊,預備北伐清廷——《飛翔吧!大清帝國》中有句話正適合引用,以為本文作結:“當這個帝國比別人晚一百年才開始注意到飛翔機械的時候,也已經瀕臨死境了。”
撰文/張哲
編輯/羅東
校對/賈寧
責任編輯:
總結
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人类是如何热衷于上天的?|人类飞行240年的全部內容,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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